“四川为国家后防要地,今后长期抗战,应负长期支撑之巨责,竭力抗战,所有人力、物力,无一不可贡献国家。”
很难想象,当已经20余年不闻川外事的四川老兵们听到刘湘这篇《请战书》时,会是怎样一幅神态?激动?愤慨?胆怯?
年之前的四川,用一个“乱”字都不足以形容。清王朝灭亡后,民国兴起,处于地缘深处的四川群雄并起,新派革命党和老派军官、士绅水火不容,北洋、滇、黔军阀趁火打劫,数十年间大大小小余战,把一个天府之国糟践得遍地狼烟。
成立于这一时期的川军,几乎每天都是在战火中度过。按理说,战争可以促进一支军队的迅速成长,但川军又偏偏不是这样。川中军阀实力差距明显,个人素质更是参差不齐,一心只想升官求财争地盘的乱世枭雄大有人在,根本没有谁会想着把精力去花在养将练兵这种长期工程上,兵打光了无非就是再招一批,去的快来的也快。
所以当时的川军人数虽多,却是出了名的“三差”:纪律差,单兵作战能力差,整体战斗力差,其中还充斥着大量的“双枪兵”,爱抽大烟,个头矮小,面黄肌瘦,不要说打仗冲锋,平时走路都摇摇晃晃。
无休止、无意义的军阀混战,消磨尽了川军的斗志,直到年。
一、川军的旗帜上只有一个“死”字
刘湘出身于四川大邑刘氏家族,16岁时响应清朝编练新军的号召,考入四川武备学堂陆军弁目队,不久又被保送到刚开办的四川陆军讲武堂深造。能力出众,家世深厚,也是让混迹军旅的刘湘如鱼得水,只用了18年的时间,就从一名军校新兵一跃而成川军总司令。
刘湘此人有野心,好名利,却懂得左右逢源,以退为进的道理,因此能在龙蛇混杂的川军之中荣登第一把交椅。而且他出身名门,又经受过专业军校培养,目光见识远非常人可比,在位期间大肆改革,整编新军,令散乱的川军第一次有了凝聚力。
西安事变时,坐山观虎斗默不发声者众多,只有刘湘比较明确态度支持张学良、杨虎城,并希望双方用和平手段解决问题,以抗战大局为重。而在卢沟桥事变发生后的第二天,刘湘便通电全国“请缨抗日”。
当时全国那么多大小军阀,刘湘是第一个站出来要求率军参与抗战的人。
没有人会想到,国家危亡之际,首先站出来的居然是远离烽火一线,一直偏安一隅的四川人。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刘湘给出的理由却也很简单:
“我们的民族要亡国灭种了!我们整个国家的人都要说日语了!川军要为民族、为国家尽忠!”
自此时起,刘湘和他的川军就一直快人一步。大多数人还在纠结于时局的突然时,刘湘就开始呼吁一致抗日,等大家反应过来大喊抗战口号,刘湘又已经不声不响地回到了四川整军备战,做好了出川抗战的一切准备。
年9月5日,成都少城公园内人山人海,站在台上的刘湘慷慨激昂。作为一名老牌军阀,他以往做过不少演讲,立下过不少誓词,其中不乏冠冕堂皇的假话、空话,但这一次,他的一番说辞无愧于川中父老的期盼:
“四川人一直有吃苦耐劳的、反侵略的光荣传统,我们现在就要发挥这个传统,派到前线去参加抗战,我作为一个川军统帅,我一定不要辜负四川父老的希望,上前线英勇杀敌,就是从尸山火海中爬出来,也要把日军赶出中国去!”
台下的百姓,大多都吃过军阀的苦,骂过刘湘的也不在少数,但国家大义面前,发自肺腑的出征誓词面前,谁又不是声泪泣下。这一刻,往日恩怨,派系征伐都不重要了。川人重义,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自此刻起川军不再沉默,父母送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
在报名参加的人当中,有一个叫王者成的农民,因为年愈50,被招募处告知超龄拒之门外。报国愿望无法达成,王者成并未放弃,而是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送去参军,并亲手为他制作了一面旗,上面写了斗大的一个“死”字,旁边还有几行小字:
“我不愿你在我近前尽孝,只愿你在民族分上尽忠。国难当头,日寇狰狞。国家兴亡,匹夫有分。本欲服役,奈过年龄。幸吾有子,自觉请缨。赐旗一面,时刻随身。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面“死”字旗,寄托着川军的军魂,也预示着征途的悲壮。其实所有人心里都知道,川军战斗力太差了,装备补给更是位于末流,这样的部队上了战场不是炮灰还能是什么?但是这个国家总要有人去当炮灰,炮灰就是排头兵,就是敢于做第一个赴死的烈士。
二、从避之不及到临危受命
年8月,各路川军摒弃前嫌,将部队汇编为十四个师,组成22和23两个集团军出川抗日,这几乎就是当时川军的全部家底,其中还有大部分的娃娃兵,小的刚10多岁出头,大的也不到18岁。
而这支川中最精锐的部队,装备却仍是四川造的79步枪、大刀和长矛,唯一的重武器只有土造的轻重机枪、迫击炮。当时正值秋凉,这群单兵后勤只有两套布军装、一副绑腿,两双草鞋的战士,十足像是乞丐。
不仅如此,因为没有军费,刘湘只能自己拿出10万大洋,川军高级将领也纷纷解囊,筹集了近50万元,再加上民众募捐的50万元,这才勉强凑齐了出川的路资。
自己造武器,自己凑军费,这样抗日的例子前所罕见。但虽说众志成城,一心为国,但第一次走出四川的川军,一开始并没有得到任何赞誉,反而口碑急转直下。
在百姓口中,这群毫无秩序,服装各异,身上挂满了旧式雨伞、茶壶、电筒、毛巾、蔬菜,行军途中吹吹打打如同喜剧班的队伍,好像只有在古老的神话故事中才有,让这样一支队伍去抗日真的靠得住?
但老百姓哪里知道,蜀道艰险,道阻且长,川军出川以来每天白天徒步行军多公里,草鞋磨烂了就在夜里编,第二天继续赶路。在缺少补给的情况下进行如此远征,川军凭的无非就是一股蛮劲,一种军旅之中最少有的乐观精神。
刘湘出川前,提出的要求只有一个:出于语言习惯等多方面原因,希望能川军和滇军、桂军放在一起,作为一个方面军使用,如果实在不行,至少也要让川军保存完整的编制。但偏偏当时没有人在乎刘湘的意见,川军一出川,就被以军和师甚至团和营为单位,分散到了各个战区。
化整为零,没有依靠,川军一下就没了主心骨。22集团军被调往山西,适逢太原失守,战场混乱,川军连脚跟都没站稳,就遭遇日军机动快速部队的冲击,一仗下来灰头土脸,只能匆忙后撤。
上来就吃了败仗,又正值寒冬,川军士气低迷,脚上穿的还是草鞋,根本走不动路。没办法,没人给补给就只能自己主动去找,沿途经过晋绥军的军备库,几个胆子大的师长、团长就命人破门而入,先拿了补给再说,反正都是为了抗日。
川军这么一干,无疑触怒了阎锡山,他闻讯大骂:
“抗日不足,扰民有余的土匪军!赶快把他们调走,有多远走多远。”
另一路的23集团军日子也不好过,他们到达武汉后,暂时拨归第一战区程潜指挥。程潜接到命令后连连拒绝:
“阎老西不要,你给我?这种烂部队我不要。”
仗还没打,就面临着被赶回四川的尴尬局面。刘湘得知后心急如焚,虽已身患重病,仍赶赴前方担任作战指挥任务。手下劝他坐阵后方,然刘湘态度坚决:
“我一向高呼抗日,如今战幕揭开,自己反退缩不进,岂不贻讥后世”。
刘湘心里明白,要想改变川军窘迫的现状,唯一的办法就是打好了出川后的第一仗,而现在希望就全在赶赴淞沪战场的川军20军身上。在四川,20军名声并不好,但作为第一支出川抗战的队伍,他们又重任在肩。
位于大场的血战整整持续了5个昼夜,土枪土炮的20军硬是挡住了日军主力进攻,守住了阵地,撑到了赶来友军的接防。但这一仗下来,20军伤亡团营军官10余人,连、排长余人,战士余人,全军撤至嘉定整编时只能缩编为两个旅。
20军26师,是淞沪会战中战绩最好的5个师之一,全师余官兵,打到最后只剩下多人,伤亡80%以上,很多连排都打光了。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任何战略战术可言了,就是用血肉之躯堆出一条防线,川军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们的抗日决心:不怕苦,不怕死,不后撤。
年11月,日军主力直趋安徽,威胁南京侧背。川军师苦守广德3昼夜,终因弹尽粮绝丢失一线阵地,师长饶国华宁死不撤,率剩余仅一营战士进行反攻,却遭遇日军三面合围。绝境之下,饶国华留下了最后一段话:
“不惜一死,以报川中父老之情。广德地处要冲,余不忍视陷于敌手,故决与城共存亡。今后深望我部官兵奋勇杀敌,驱寇出境,还我国魂,完成我未竟之志,余死无恨矣。”
在写下这封绝笔书后,饶国华将军举枪自尽殉国。
淞沪、广德两战,川军以一身“蛮性”打掉了所有质疑声。
年1月20日,带病的刘湘在汉口逝世,年仅48岁。部下在清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而在刘湘的遗嘱中还有这样一段话:
“抗战到底,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
不过虽说打了几场好仗,但对于作风不良的川军各大战区还是心有余悸,不肯收留。到最后还是第五战区李宗仁出来解围:
“好得很!我正需要用兵,把川军调到徐州来。”
当时的李宗仁其实也不会想到,正是他这个饱受争议的决定,成就了川军,也成就了整个国家的命运。
三、4天半,小时,人
年3月,为打通津浦路,日军派出号称精锐的第33旅团进攻滕县。作为战略咽喉,滕县一旦丢失,徐州北面将门户大开,在二线防御还没来得及部署的情况下,日军可以就此长驱直入,一路南下。
时间不等人,根本来不及集结优势兵力组织防御。没办法,李宗仁只能一面亲自赶往徐州坐镇指挥,一面急调刚从山西战场撤下来的川军22集团军赶赴滕县驻防,并下达死命令:
“务必竭力死守,以待增援。”
“以待增援”说是这么说,但其实连李宗仁自己都不知道援军何时能到,让川军去滕县属实是无奈之举,只盼能拖一天是一天。要知道22集团军刚在晋东与日军苦战40余天,伤亡过半,此时勉强才能凑出8个团,总兵力还不到2万,像样的重武器更是没有几样。
而战场的对面的4万日军可谓陆空配置齐全,大炮、战车、坦克、飞机多重火力对于滕县老旧的城墙来说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川军虽说曾经硬闯过晋绥军的军备库,但对老百姓却是一直秋毫无犯。滕县百姓感动川军忠勇,自发为军队烧茶送水、筹备粮草,还帮助修战壕、挖掩体,组织担架队、运输队,在川军明确下达不接受馈赠的命令后,前来拥军的百姓还是络绎不绝。
也正是无私无畏的百姓,配上守土卫国的川军,才让滕县保卫战永远铭刻在光荣的抗战史上。
3月9日,没有试探,日军一上来就发动了总攻,飞机、大炮狂轰滥炸,滕县外围阵地反复易手。川军虽然拼尽全力打退了日军的数次、数个方向的攻势,但这样的防御消耗太大,一个小阵地的失守往往意味着守军的全部阵,川军经不起这样的消耗,战争才刚刚开始。
而此时日军也得到准确情报,决定绕过防守严密的正面阵地,将主攻方向对准了兵力空虚的滕县县城,外围川军只能被迫回援,以县城作为最后的阵地,死死拖住日军。
当时有人劝说担任川军一线总指挥的师师长王铭章,认为滕县聚拢的各部队总共加起来不过余人,除去伤员能打的更是不到人,这还算上了部分民兵,用这么一些人守卫县城无异于以卵击石,不如撤到城外去打游击。
但王铭章的态度非常坚决,他知道援军可能已经不会来了,如果此时川军撤出了滕县,保存自己没有问题,但日军一旦占据了县城,根本不会再理会打游击的川军,而是会以最快的速度直扑台儿庄,那里的防线还没有构筑完成,一旦被突破,后果不堪设想。
为此,在最后的作战会议上,王铭章只说了一句话:
“我和大家一道,城存与存,城亡与亡!没有我的手令,谁也不准出城,违者就地正法!”
日军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优势的机械化兵团会被装备简陋的川军死死拖在了滕县,寸步难进。孤注一掷下,日军最终再次动用炮火攻势,企图将滕县内城轰成一片焦土。川军上至师长王铭章,下至炊事员马夫全部上了阵地,藤县百姓拒绝撤离,也拿起武器与川军共同抗敌。
接连几侧的城墙都被日军轰开了口子,日军步兵在坦克掩护下突入内城,川军没有重武器,打不动坦克,只能用手榴弹去炸断坦克的履带,一批又一批,战士们用最原始的战术阻挡最先进的武器。
战况越发危急,城墙失守,被逼入巷战的川军几乎再无险可守,王铭章亲临城中心十字街口指挥作战,不幸身中数弹,壮烈殉国。战至最后,守城的川军除人突围外,剩余余人全部殉难,最后的名重伤员亦与日军肉搏至死,或用手榴弹自尽,无一俘虏。
直到18日午前,滕县的枪炮声才停了下来。一个小小的县城,竟然顶住了小时的围攻,憋了一肚子气的日军不敢再耽搁,南下直扑台儿庄,却在那里吃到了最大的败仗。台儿庄大捷是抗日战争以来取得的最大胜利,其影响力和震撼力不言而喻。
李宗仁在记录这场战役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若无滕县之苦守,焉有台儿庄大捷?台儿庄之战果,实滕县先烈所造成也!”
阵亡人。
负伤人。
失踪人。
多万川军出川抗战,伤亡者高达64万多人,参战人数之多、牺牲之惨烈,居全国之首,他们的战场在淞沪、在山西、在滕县,在全国各地,一双草鞋奔驰数千上万里。连日军都不得不承认川军是“旁系之有力部队”,一再避免与川军交战,毕竟这样不怕苦,不怕死,不后撤的部队,就是最强大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