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广西梧州的藤县与隆冬无缘,阳光明媚,绿树婆娑,一派生机盎然的南国景象。
78岁的禤洲醒狮团老领队邓明华,身着盘龙中式小褂,花白的中长发向后扎起,身材精瘦,目光如炬。
他开着摩托车,沿着小路飞快地穿过一片片蕉林和田野,直到眼前映入一个渡口。一条颇有年代感的渡轮正停靠在那等客。
从县城去禤洲岛,要在渡口乘坐渡轮。
“前面就是禤洲岛,藤县舞狮兴起的地方。”江心,一座狭长小岛掩映在葱茏的绿色之中。
摩托开上了渡轮,江风吹乱了花发。船工松开缆绳,哒哒的马达声响起,渡船开动,划破浔江的碧波,驶向禤洲。
这是一条邓明华闭着眼睛就能往返的路,他在禤洲长大,在这里成立禤洲醒狮团,带着岛上的雄狮少年们为藤县舞狮在南狮界闯下一席之地。现在他已近耄耋,卸任狮团领队,和家人一起搬到县城,不常回小岛。
那些曾经跟随他的雄狮少年们,不少已成了南狮界的中流砥柱,亦在向新一代的雄狮少年们传授醒狮的精魂。
78岁的邓明华在禤洲岛。
梦起禤洲岛
年,马来西亚云顶。会场里灯火通明,观众席上人声鼎沸,一场全世界最高水平的舞狮竞技——第六届“云顶杯”世界狮王争霸赛正在举行。
14岁的狮头邓彬光和17岁狮尾邓静安缓缓走向赛场。邓彬光很紧张,他的手微微发抖,手心布满汗珠。领队邓明华在一旁喊道:“你们就当平时训练,观众都支持你们的。”可邓彬光完全听不进领队在说什么,脑海里不断想着“不上场可不可以”“失误了怎么办”。
锣鼓声铿锵入耳,白须金狮奔向赛场,邓明华却转身走向场外,不敢看这一场在训练时看过无数遍的表演。
他们是一支彻头彻尾的农民狮队,来自一个曾在舞狮界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广西梧州藤县。
两广文化同源,更别提曾经隶属广东的梧州。梧州舞狮虽不如广东佛山舞狮有名,但世代相承,民间犹盛,未曾断了薪火。舞狮的起源有很多版本,藤县流传版本是,藤县舞狮源于隋唐,沿习驱逐“年兽”的传说。当“年兽”出现之时,锣鼓齐鸣,群狮奋舞,驱赶“年兽”。从此,每逢岁末年初,先民都用舞狮来祈求吉祥如意。
年,黄飞鸿、霍元甲、方世玉的电影风靡大街小巷。这些武术电影总在舞狮之时达到高潮。《黄飞鸿之三:狮王争霸》中有一句经典台词:狮王争霸大会,天青花炮一响,杀李鸿章之时。这句台词,直接将舞狮和国家命运联结在了一起。有狮团简介称,电影中反复运用了舞狮元素,代表了中国人不是东亚病夫的愿景,亦是一种民族主义的象征。
那一年,藤县禤洲岛,邓明华等人在禤洲武术班的基础上成立了禤洲醒狮团,招收了第一批学员。这些学员从五六岁到十二三岁,都是岛上比较调皮的孩子。
禤洲岛是藤县塘步镇禤洲村委会驻地,位于珠江主干流浔江上,岛长5公里,宽1公里,是广西内河第二大岛。岛上四面环水,环岛皆竹,岛中央是一片片的绿色经济作物。
邓彬光成年后很少再回禤洲岛,却始终忘不了岛上的野花野草、乱石沙滩,“修建得再好的公园也没有禤洲岛好看。可惜现在修了大坝,沙滩被淹没了。”
孩子们虽贪玩,训练起来却是毫不含糊,天刚蒙蒙亮,平时赖床的小子也愿意爬起来,和大家一起跑步、练基本功。
如今,藤县禤洲醒狮团每年都开设暑假班。场地里,用粉笔写下每日的训练时间。
13岁的祝金生正在叛逆期,不爱读书,父母也很难管教。他喜欢看舞狮,逃课也会去看。学校就在舞狮训练场旁,每当听到锣鼓声响,他的心就飞到了窗外。一次,祝金生在舞狮队员训练完后也跳上了梅花桩。看他蹦蹦跳跳非常灵活,邓明华叫住他:“你过来和我练舞狮!”这一句话,改变了祝金生的人生轨迹。
年,8岁的邓彬光也加入了狮团。他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调皮鬼,会在洪水期和几个孩子一起从树上跳水;回到家中,正门不走,反倒要翻墙进去……7岁时,有舞狮队在村里拜年,他随着狮队挨家挨户地跑,因摸到了狮子的胡子而兴奋不已,从此心中也埋下了学舞狮的种子。
狮团初立,条件艰苦,要练习蹲梅花桩,村里的大人前往山上背木头,在门前空地上埋桩设阵;没有狮头和锣鼓,就以箩筐当狮头,敲木盆作锣鼓;没有防摔的海绵垫,就把稻草铺在下面。
那时桩柱很矮,少年们顶着箩筐、披着床单在那里蹦蹦跳跳学舞狮。受访者供图
早上练习体能,中午练习武术,晚上训练舞狮技巧。狮团教练都很严肃,往往手握竹棍,谁不好好学,谁的动作走形,竹棍就打了下来。
最初,他们的舞狮技巧多是通过看广东狮队录像带“自学成才”。腾空上桩、前滚翻下桩、侧空翻下桩、钢丝上一字腿……禤洲醒狮团独创了很多招牌难度动作。其他狮队上桩通常0.5米,他们一跃上桩就是1.5米高,桩上飞跃达2.8米远。
每每有了好的想法、看到好的动作,孩子们就会一遍遍练习,直到练会为止。“由于有武术功底,可以练习很多其他狮队难以完成的动作。”武校毕业的祝启春是少年们的武术教练,他认为武术是藤县舞狮的基础。
年轻的祝启春从外地武校毕业之后,在禤洲岛开办武术班,此后担任禤洲醒狮团的教练。受访者供图
在形态方面,没有狮子可观察,教练就让少年们看猫。“喜、怒、醉、乐、惊、动、疑,很多表情都能在猫身上观察到。比如猫咪看到老鼠,起初慢慢靠近老鼠,当老鼠动了又弹回来。这些动作非常生动,可以融入醒狮文化之中。”邓彬光说。
训练不到1年,狮团就可以到岛外去表演了。邓明华带着孩子们背上梅花桩,乘坐渡轮到县城再到表演地,很快凭借高难度的舞狮动作打出了名气。他们的动作往往让其他狮团惊叹:“原来梅花桩上还可以这样舞狮!”
汗水与坚持
年,马来西亚云顶。戴上狮头,喧嚣在邓彬光脑海里不断褪去,心中唯余一声雄狮的怒吼:“中途是不能退缩的,只能一步步往下走。”
锣鼓声中,邓彬光和邓静安组成的雄狮飞攀上桩,站立于“悬崖”之上,下面就是“万丈深渊”。金狮倒挂、金狮翻跟斗、醉狮独峰赏月、钢线一字腿、侧空翻下桩……梅花桩上的狮子活灵活现,每每惊险万分又化险为夷,让观众的心都悬了起来。没有失误,只有一浪高过一浪的掌声和欢呼声。
场地外,邓明华听着动静,松了一口气。许多年后,邓彬光也成了舞狮教练,终于懂得了当时邓明华的心情。
刚入狮团时,邓彬光虽然年纪小,但在训练方面从不服输。晚上10点,狮团的训练场就关灯了,往往就剩下他和搭档一起留下来,摸着黑练到晚上11点半甚至是12点。
“孩子们是真的喜欢舞狮。”领队邓明华和教练祝启春感慨。
因为热爱,祝金生练得很猛,在没有武术基础的情况下进步神速。后来,他作狮尾与邓明华的儿子邓宇文配对,组成一队水平很高的组合,常有机会外出演出和比赛。他们于年代表狮队参加全国南北狮王争霸赛,获得第三名。经此一役,禤洲醒狮团被列入国家A级狮队。
年,身材强壮的祝金生和队友在高桩上舞狮。受访者供图
年,11岁的邓彬光有了自己第一个小狮头,他开心坏了,左看右看。他还记得这是一个白色须发,很是威风的鹤装狮头,“当你拥有自己的狮头,就代表可以独当一面了。”
两年后,邓彬光在练习一个高难度动作时掉下桩,刚好掉在稻草被踩没了的位置,左腿骨折。
休养一段时间后,邓彬光刚能走路,又站上了梅花桩。邓明华还记得,在一次非训练时间,他在屋里听着外面的梅花桩响动,往外一看,是腿伤刚好不久的邓彬光,便喝令他下桩回去休息。
“从没想过要放弃。”邓彬光说,当时自己的父母还调侃,孩子那么调皮,不练舞狮爬树也会把腿摔断。
邓彬光的父母支持他舞狮,但狮团的很多孩子并没有像他那么幸运。
“有些孩子练得很不错,今天和他说最近要让他上场比赛了,明天可能就不来了。有些人家庭真是没办法,我们教练也没法全部劝回来。”谈及此,祝启春就感到心痛。
他说,这些孩子普遍家庭情况不好,很多需要帮助家里干活,练习舞狮,起早贪黑,不但不能帮家里干活,衣服和鞋子还常常因为舞狮磨破,穿不了多久,反而增加了家庭的负担。
祝金生的父母也不愿意他来学舞狮,觉得赶紧去打工才是正事。由于鞋子和衣服经常因为舞狮破损,祝金生没钱买,也不愿意和家里要,就会去河对面挖竹笋挣钱,有时候一天能挣个七八块,够买一双白色球鞋了。
辉煌后的沉寂
年,马来西亚云顶。9.23分,广西藤县禤洲醒狮队的成绩定格,冠军!世界狮王!
欢呼声响起,观众都站起来鼓掌。黑瘦的少年从狮头里钻了出来,还没仔细琢磨这意味着什么,便被其他人的狂喜淹没。
教练和领队冲了进来,给了还在发懵的邓彬光一个大大的拥抱。许多华侨、狮队都来找他们合影,很多照片里都记录了少年的无所适从,“挺累的,第一次有那么多人找我合影”。
年,穿着运动服邓彬光在接受采访。(资料图)
从马来西亚回到藤县后,县政府警车开路,带着他们绕城一圈。“他们想让全县的人都知道,我们藤县舞狮代表中国去马来西亚,拿到了世界冠军。”这是中国舞狮队多年来唯一一次在云顶拿到的冠军。那一年,藤县舞狮的热情空前高涨,许多乡镇都成立了狮团,并纷纷到禤洲醒狮团取经。
大热之后,是更久的沉寂期。年之后,第一批在禤洲成长的舞狮队员成年了,面临着人生重要的选择。不少队员被家人催促着去外面打工挣钱以贴补家用。虽然仍能在各大比赛中获得不错的战绩,但这个顶着“世界狮王”荣誉的小岛狮团收入非常不稳定,好的时候队员可以养活自己,差的时候还需要家长补贴。
和动画电影《雄狮少年》里呈现的普遍偏见一样,家长们开始问少年:“你学舞狮有什么用?”
为了养家糊口,有人去了经济更发达地区的狮团,有人改行去工厂打工,有人则操起了禤洲人的老本行——跑船。
邓彬光仍然坚守在藤县,这些年他正上高中,虽然一有时间就会回岛上练习,大小赛事也会挤时间参加,但终究不能有以前的专注。
祝金生18岁时离开了禤洲醒狮团,前往南京一家工厂的狮队舞狮,此后又辗转北京、南宁、湛江、深圳等地,自己舞狮,也教人舞狮。小时候,祝金生学习舞狮的动力之一就是学好了能够“去外面玩”。成年后,他去了很多地方,几乎都是大城市。
虽然舞狮人才流失、断档严重,但有了“世界狮王”的美誉加身,也有一批舞狮人在坚持,藤县舞狮文化仍在不断在进阶。年,藤县狮舞列入自治区级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年5月,藤县狮舞又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这几年,邓彬光的生活一波三折。年,邓彬光等在香港商人钟道仁的支持下成立深圳比麟堂狮团,召集了曾在禤洲岛一起训练后来又到各地狮团的师兄弟们回来一起打拼。
此后,邓彬光常常在深圳、藤县两边跑。当家乡有需要之时,邓彬光他们也会义无反顾地代表家乡去参加比赛。年,邓彬光被查出脑瘤,当时医生认为他不能再舞狮,可是邓彬光不愿放弃,所以坚持了下来。“别人训练两个小时,我就训练五个小时”,待病情痊愈后,他以常人难以想象的训练强度让自己的竞技水平恢复到了生病前的水平。
为了保住藤县舞狮的名声,培养舞狮人才成了当务之急。年,时任藤县文化新闻出版广电体育局局长的周远标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藤县舞狮由于缺乏系统的人才管理机制,导致舞狮精英流失,出现后继人才不足的现象。此外,国内舞狮技艺尚未有成熟的产业,不少舞狮艺人生存环境堪忧,也导致后继人才培育困难。
同年,为了挽救颓势,官方斥资约万元人民币扶持舞狮技艺发展。当年9月,藤县中等专业学校迎来了50名舞狮专业新生。
年,藤县中专成为第一个在全国开设舞狮专业的院校。受访者供图
归来仍是少年
年,马来西来槟城,国际高桩舞狮邀请赛正在进行。28岁的邓彬光代表比麟堂参赛,和他一同前往的,还有11岁的狮头刘剑勇和12岁的狮尾刘耀文。
这是刘剑勇第一次参加大赛。他来自藤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象棋镇河柳村,身高不足1.4米,而高桩上两桩柱最远距离有1.8米。这个年龄段能够上桩比赛的几乎没有,现场观众看到也很震惊。
比赛时,由于过于紧张加上场地不适应,他们出现了两次较大的失误,从桩上摔了下来。然而听着观众的鼓励声,他们又戴上狮头,重新回到桩上,坚持完成一整套动作。
一年后,刘剑勇和刘耀文又去了马来西亚。在这一次的关丹狮王邀请赛上,他和刘耀文没再掉桩,获得了殿军和最佳人气奖。
“这让大家看到,我们藤县舞狮是后继有人的。”邓彬光说。
刘剑勇是藤县中专舞狮专业级的学生。邓彬光记得第一次看见刘剑勇时,他不过10岁,还在禤洲醒狮团学习。虽然少年又黑又瘦小,还不爱说话,但天赋很好,是个练习舞狮的好苗子。
邓彬光便和他当时的教练商量,希望系统地培养他。“孩子很坚强,从桩上摔下来,有几次都痛得说不出话了,但稍微缓解后,又重新上桩。”邓彬光从刘剑勇身上看到了自己少年时的影子。
14岁时,刘剑勇上了藤县中专,在那里他和狮尾钟启文重新组成一队,两人的组合拿了不少奖。钟启文,今年17岁,藤县中专级学生,是一个曾经因打工辍学,后来被劝回学习并加入初中社团练习舞狮,最终找到人生意义的少年。
刘剑勇和搭档钟启文。受访者供图
祝盛清于年回到藤县中专教授舞狮,他是在禤洲岛上最早学习舞狮的那批少年之一,后被北京体育大学选中,成为一名本科生,毕业后又到香港多年,一直坚持在舞狮界打拼。
年,由邓彬光、祝盛清等人创建的藤县狮王传播文化有限公司成立,先后投资多万元,在藤县中专建设龙狮扎作艺术馆,与藤县中专共同开设舞狮训练、龙狮扎作艺术教学班。
扎作馆内,师傅正在给狮头上色。扎作作为一项传统的手艺进入校园,除了可以培养一批专事扎作的学生,也可作为舞狮艺人退役后的选择之一。
在藤县中专,孩子们从基本的体能和武术功架练起,学习数十种舞狮套路以及锣鼓表演,然后再上桩练习,一遍遍重复桩上动作,直至狮头狮尾能流畅完成整套狮舞。飞跃、回旋、倒挂、叠罗汉……有了前辈们的经验总结,这些少年少走了不少弯路。
除了教授学生,近年来,藤县中专与县内30多所中小学合作开办舞狮社团,不少目前在中专学舞狮的孩子就是这些舞狮社团输送的。如藤县塘步一中培养了舞狮运动员钟启文等,今年更是入选了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教育示范学校。
据报道,截至年底,藤县共有18所中小学培养多名舞狮人才,形成了舞狮人才从小学—初中—中专(高中)的培养渠道。
藤县第一幼儿园成立了幼儿舞狮队,聘请专业教练指导,培养了一批舞狮小精英。受访者供图
据祝盛清估计,藤县近几年近千名孩子学习舞狮这项传统技艺,这25年来学习舞狮的少年们人数上万。
去年,又有一个让舞狮人振奋的好消息,舞狮运动员们可以通过参赛评定运动员等级。祝盛清说,这意味着孩子们可以通过评级实现升学等以前做不到的事情,“看到了舞狮运动发展的希望。”
邓明华虽然不再担任团长,他仍时常指导狮团,为少年们制桩护安。
祝启春在多年经商之后,又回到了舞狮界,现任藤县龙狮运动协会会长,为藤县舞狮规划了一本厚厚的“未来”。
邓彬光成了藤县舞狮的标志性人物,年曾领衔多位藤县舞狮人登上春晚。如今,他已经半退役,平时主要带带学生,偶有大赛才亲自上场。
邓彬光在一次“进校园”活动中为学生表演。受访者供图
祝金生在年一次训练时不慎从桩上摔下,从此瘫痪,他只能躺在床上由父母照料。他常常回忆起在禤洲岛学习舞狮的纯粹时光,亦没有后悔学舞狮。
刘剑勇、钟启文们,这些出身寒微的少年们选择了舞狮,一次次从高桩上跌倒,又一次次从地上爬起。戴上狮头,是一条勇往直前的路;脱下狮头,也挺直了脊背。
藤县中专的雄狮少年们。
关于醒狮精神是什么,他们回答出奇一致:不退却、不放弃、不服输。